被偷走的人生

发布者:万旭发布时间:2020-08-12浏览次数:339

 

  苟晶又看见了邱印林,那个教了她三年语文,却在高考时用自己女儿顶替苟晶上了大学的男人。他在楼下徘徊,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逮着人就问:苟晶在哪儿?看他面容苍老,苟晶又有点心生恻隐。尽管邱印林带来了几条大汉,正堵在厂区门口。她依旧尊他为师,说自己如今上网发帖,语文功底还是来自他的教导。

  但她同时也避着他,不想原谅他,这一天里有那么一两分钟,快被他找到了,她旋即躲开:“他不坦诚,八十岁了,心性没改,他始终没意识到自己该负什么责任。”有一些瞬间,她会想起自己被偷走高考成绩后的人生。她曾经在杭州骑着自行车,满大街销售化妆品、软件,每天骑几十公里,晚上累得全身骨头疼,也曾被骗入传销团体,幸而及早逃出。她多年打拼,她在杭州买了房子,刻意买在一所大学对面,“想离文化近些”。

  如果没有被顶替,如果她当初拿到了那张本科文凭,会不会不一样?苟晶没有想过,也不愿去想。23年过去了,现在苟晶只想要一个真相:当年邱老师的女儿是怎样顶替自己?什么人参与了这次顶替?次年复读高考再度落榜是不是再次被顶替?此前,济宁实验中学工作人员的回应是:时间太过久远,不能妄下结论。

  发帖72小时,老师带人堵在厂区门口

  发帖之后,苟晶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她不敢接电话了,几百个陌生号码争前恐后涌进她的手机。有人在微信里约见面,她回一句:“如果我能活着见到你的话。”这句话并不夸张。监控视频里,一辆山东牌照的白色小汽车堵在了厂区门口,几名大汉下了车,从中午12点守到晚上7点多。与此同时,邱老师在厂区里晃悠,她怕这个七八十岁的老汉跟自己拼命,更怕他下跪哀求。

  苟晶说,此前,邱老师去济宁自己母亲家拜访,从头到尾没有提当年高考之事,从头到尾没有道歉。临走时的一幕,更是让她心生凉意:“他冲着我妈说,你二女儿的孩子马上就要中考了吧?说完,他笑了一下。”

  当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好像又闪回到了眼前。去年,苟晶的女儿也参加了高考。她穿着旗袍去到现场助威,还将家人合影发了一条朋友圈。但现在,她把这条朋友圈隐藏了起来。她害怕了,她怕有人循迹找到孩子,伤害孩子。

  事件发酵后,压力向苟晶袭来。陆续有山东的电话打到家中,告诉苟晶当地很重视,成立了专案组进行调查。除此之外,电话中还有一些委婉的表示:“中心思想不外乎希望我删帖,认为我把在全国网友面前破坏了济宁的正面形象。也去我老家,联系我的亲戚朋友们劝我把帖子删掉。

  老家的亲戚也发了脾气:为什么要把事情闹这么大,我们还要不要在这里混了。为何当年忍下了,如今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这样大的抱怨,也要坚定地去做?622日中午开始,苟晶在微博上连发数贴,称自己是被冒名顶替上大学的受害者之一。没多久,苟晶的手机就爆了,不止有媒体、朋友,还有来自山东老家的电话

  正是苟晶的帖子,让邱老师带着人奔波700多公里,从山东济宁寻至浙江湖州。此前,邱老师还带着牛奶、面粉和1万块钱,辗转找到苟晶的农村老家,向她妈妈询问其在杭州的住处。苟晶妈妈只说不清楚,把人请走,一万块钱也塞了回去。

  妹妹辍学打工供苟晶读书

  1997年,七月平常的一天,19岁的苟晶跨上了二八自行车,骑了30里路赶到济宁实验中学。她很有信心。从小到大,她的成绩基本没掉出过班级前五,哪怕是高三的尖子班。倒是有那么一次,她考了第18名,大哭一场。

  满分900分,平常都考700分以上,这次也没什么问题。她心想。但她看到了自己的分数,500分出头一点,红底黑字,非常扎眼,班里的最低分。班上56名同学,除了成绩最差的一位同学上了大专,其他同学都上了大学。只有苟晶,连大专也没考上。

  很少有人知道那一刻她的痛苦有几分,正如很少有人知道她背负着什么。对贫寒的农家子弟而言,十年寒窗,从来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家里父母务农,姐妹三人,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作为老大,她因为体质原因干不了重活。二妹挑起了水、种起了田。苟晶高三那年,比她小三岁的二妹正在上初三,成绩不错。比她小六岁的三妹正在上六年级,成绩也不错。但家里实在负担不起三人的学费,必须有人做出牺牲。二妹以“你这体质不上学能干嘛”为由拒绝了苟晶的好意,自己退学去餐馆洗盘子。一天工资1元,一个月30元,悉数交给父母,资助苟晶和妹妹上学。

  苟晶是全家人的希望,当这个希望垮塌时,她不愿认命,选择复读。次年高考结束,她在隔壁邻居家里通过电话查询获知了分数。她不敢相信,又骑车30里去了学校。还是那个结果:只比去年多了两分。她想不通,就在高考两周前的那场模拟考试中,在全区几万名学生里,她还考了第四名。

  两个月闭门不出,家人害怕她会发疯,但她没有。她认命了。

  老师的女儿也叫“苟晶”

  2002年,一位在北京读书的同乡告诉苟晶,她发现有一个来自山东济宁的“苟晶”在北京一所高校上学。“苟”姓本就稀少,又同是济宁人,苟晶起了疑心。一年后,邱老师托苟晶的三妹送来了一封信。在信中,邱老师承认,1997苟晶第一次参加高考后,让女儿顶替苟晶上了大学。

  苟晶还记得信的大致内容:我的女儿没有像你这样聪慧,智商有点欠缺,她不争气。我作为一个父亲,非常不容易。1997年,我在很无奈的情况之下,才让她顶替了你的成绩去上大学。作为一个老师,我这样做,的确有违师德,但是请你原谅我。当时的苟晶正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气愤异常。但想到生活拮据,无力起诉,又推测可能过了追诉期,于是作罢。她把信夹到了一本书中,再也没有打开过。这件事也被她埋在了心底。

  她不说,但怀疑的人越来越多。一位在老家当教师的高中同学发来了信息:邱老师的女儿来我们学校工作了,长得和你很神似。重点是,邱老师的女儿不姓邱,而是姓苟,也叫苟晶。

  继第一次之后,苟晶对自己的第二次高考结果也颇感困惑。19988月,苟晶收到了来自湖北黄冈一所中专院校的录取通知书。诡异的是,她根本没有报考那所学费昂贵的学校。更诡异的是,她就读后发现,班级同学的生源地都很集中:两人来自福建南平,三人来自陕西铜川,其余都是来自山东济宁或潍坊。

  “福建那么大,为什么都是南平的?陕西那么大,为什么都是铜川的?山东那么大,为什么都是济宁的?”如今回想起来,她觉得处处都蹊跷。而那所位于黄冈的中专,所处之地一片荒凉,在苟晶眼中,“根本就不像个学校,连我们高中都比不上。”她被分在发配电专业。整整一年,她什么也没学到。一年半后,苟晶退学。

  被冒名顶替成了同学中公开的秘密

  离开学校后,苟晶独自一人来到浙江打拼,沉浮多年。2007年,她在自己家里开起了淘宝店,生活上的稳定,让苟晶几乎就要忘掉23年前的事情了,当年同学的面孔也早已模糊。23年来,她很少回山东老家,“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回那个伤心地。”当年的同学们都上了大学,有的还拿到博士学位,当了教授。她说,自己尽量不回家乡,一度刻意避开所有朋友和老同学,也没有参加过一次同学会。“我觉得人家都是文化人,而我是文盲。”言语间,她有些激动。

  但苟晶被冒名顶替的事,却在同学中成了公开的秘密。2015年,一位同学辗转联系上了苟晶,把她拉进了班级群里。之后,许多同学都相继发来问候。他们不知道苟晶的近况,都担心她被顶替后,会留在农村,嫁给当地人,从此在农村生活,成为一个普通的村妇。

当他们得知苟晶在杭州过得很好,工作稳定、收入可观、家庭幸福的时候,纷纷表示欣慰。从同学的口中,她还得知,当年顶替她的邱老师的女儿,在学校并非任课老师,而是后勤。一位同学对她说:“她顶替了你又怎么样?现在过得还不如你,收入也不如你高。”这或许是一种安慰,但只有苟晶知道,自己现在“还不错”的生活,是一滴滴汗拼出来的。

  2013年,她的身体检查出囊肿,不到一个月从花生米大小长到鸡蛋大小。做完手术后不到一个礼拜,她就回到了办公室开始工作,起身走动时,腹部的伤口还火辣辣的疼,但她说:“只要我死不了,就要来上班。”但大学,依旧是她心里难以越过的一个坎,她觉得自己应该亲近文化,所以在杭州,买的房就在一所大学对面。

  我欠父亲一个答案

  23年来,苟晶总会做相同的梦,梦里有一张红榜。越来越多同学围上来,走到红榜前,焦急地查找高考成绩。她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糟糕透了,500分,是班里最后一名。她头脑发晕,双腿发软,随时就要倒下。她哭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她想起2015年,父亲病重,她回乡照顾。在病房里,一位前来请教电商的同学无意间谈起了顶替一事,气息微弱的父亲努力将手举到了半空中。“他听到这个就是很生气,想表达,但已经没法说话了。”父亲的手在空中悬了不多时,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几天后,父亲去世了。父亲在世时,两次“落榜”的苟晶总感到无颜面对她,十多年来,父女之间,一直刻意回避着这个话题。父亲一辈子,都是个老实的庄稼人,他想不通。“他曾经发出过感慨,如果他是一个有本事的爸爸,一个有能量的人,就可以保护我不会被顶替。”“这哪里是他的错?他和妈妈作为农民,省吃俭用能供我读书,在当时的农村来讲已非常不容易,我哪里有资格去怪他们没有能量?我之所以公布,是欠我爸一个答案。”苟晶说。

  她还记得,高三那年的一个秋日,父亲拉着一板车的棉花,到30多里外的地方去卖。棉花在板车上堆得很高,道路不平,苟晶跟在父亲身后,顺路返校,遇到上坡吃力,她就去帮忙推一把。最终,这车棉花卖了120块,快到学校时,父亲特地给苟晶买了6块钱的苹果。“是很大的苹果。”苟晶说。

https://zx.sina.cn/n/2020-06-26/zx-iircuyvk0479110.d.html(新浪资讯 2020-6-26 

  

智库评论员“乘风”评:

  经历过高考的人都知道,人生中或许没有哪段岁月如此煎熬了。高考之后,班主任的女儿冒名顶替了苟晶去北京上学,复读后再次高考,还是看到了一个低得离奇的分数,更不可思议的是,最后录取她的是一个远在湖北黄冈、她压根没报过的“野鸡学校”。顶替复读生的“猫腻”反映的往往是基层系统性的腐败。中学、教育部门配合动学籍、档案的手脚,户口本和身份证则由公安部门“搞定”。有时候造假还“跨省”,诸多被曝光的案例中,总有“中间人”串起整个链条,有时候是老师,有时候是地方“神通人士”。宛若一个“小社会”,有其偏离正轨的一套“规则”。

  说起来冒名顶替事件中涉及的腐败,充其量也只能算作“苍蝇式”腐败。中学的老师班主任、教务处的负责人、教育局的小官员,都称不上什么“权势人物”。但在地方人情社会,在法治不彰、缺乏监督的年代,这样的小角色往往能量不小,而且谁也不愿得罪他们。即便顶替的操作在局部范围内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大家也三缄其口、心照不宣。

  究其本质,这也是一套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谁有“门路”,谁打点了“关节”,谁就能侵占别人的机会和权利。穷人家的孩子在这套逻辑中定然匍匐最底层、随时面临被宰割的危险。不论是苟晶、还是陈春秀,都具有一种令人心疼的“品质”,她们“认命”。苟晶即便发现自己一连被使了两次绊子,第一反应却不是去查,“这不是我们这种背景的家庭能做到的事”。弱势者怀疑公平的存在,这难道不是最可怕可悲的吗?

  以前,有人发出寒门再难出贵子的感慨,感叹城乡教育的差距使农村里的孩子相比于城市里的孩子更难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苟晶事件表明,即便是贵子,也难以挣脱寒门了,不是因为天赋不够,也不是因为不够努力,而是因为命运的剧本早已被被人写好。苟晶的遭遇让我们感到义愤填膺的同时,也心有戚戚,或许,我们只是比苟晶稍微幸运一点,才没有被剥夺命运。教育公平是社会公平的压舱石,是苟晶这样的青年踏入更好生活的通道。教育公平一旦被侵蚀,就会极大地剥夺人们的获得感和幸福感,使得社会阶层流动渠道受阻,社会压力增大,隐藏着巨大的社会风险。